界面新聞記者 | 胡毓婧
界面新聞編輯 | 張友發(fā)
正如原著小說的書名《這里沒有善男信女》,劇集《半熟男女》塑造了一群戀愛里“全員微瑕”的主角。如果用標簽簡單定義這些都市男女,渣女、撈女、鳳凰男、精致窮、事業(yè)批等現(xiàn)代語境中的流行詞,可能會高頻出現(xiàn)。
劇中的幾位主要角色,何知南與高鵬異地戀多年后,一只腳踩上“出軌”的紅線。韓蘇去香港追求職場發(fā)展,將分手的道德壓力留給瞿一芃。孫涵涵獵尋人類優(yōu)質(zhì)男性,與已婚男糾纏不清。每個人在愛情里都有權(quán)衡、算計、籌謀,而愛情只是其中一點點的真心。
但這只是《半熟男女》故事的表層,封裝在這個被打滿標簽的盒子內(nèi)部的,是一個女性成長的故事。
在接受界面文娛專訪時,《半熟男女》編劇吳楠表示,她給這部劇提煉的主題是成長,“渴愛女”不斷在戀愛里跌跟頭,意識到內(nèi)心的空缺,不是男人能夠填滿的,而后才能找到重建生活坐標的方向。搞事業(yè)的大女主,“并不是在真空中形成的”,她有道德瑕疵和被壓抑的情感需求,這些需求不被解決,她的人生計劃就無法進入下一階段。
《半熟男女》的角色關(guān)系
《半熟男女》播出后,觀眾對搞事業(yè)的韓蘇的偏愛一度超過何知南,因為在當下的社會語境,這樣會顯得“順暢很多”。
但在吳楠看來,《這里沒有善男信女》的特別之處就在于選擇了將何知南作為女主,因為情感探索和事業(yè)探索本質(zhì)沒有高低之分,刻意摘除情感體驗,一方面脫離實際,另一方面也是對女性的壓迫。
在“拒絕戀愛”成為某種國劇政治正確的潮流中,《半熟男女》的高濃度愛情戲,提供了一個年輕人正視內(nèi)心欲望、進行深層次情感探索和嘗試男女對話諒解的觀測窗口。
吳楠不想要公審和發(fā)泄式的爽感,而是想讓觀眾們通過視角轉(zhuǎn)換帶來的間離感,與角色對照自我,“停在那兒想一想”,然后走向自我成長。
以下是界面文娛與《半熟男女》編劇吳楠的對談: 保持銳度,但不刺痛觀眾
界面文娛:為什么選擇柳翠虎的這部小說來改編?是不是看到了一些觀眾對愛情劇需求的變化?
吳楠:當時檸萌影視把這部小說給我,我看了第一反應(yīng)就是好過癮、好刺激,激起了創(chuàng)作的欲望,其實沒有經(jīng)過什么市場調(diào)研,更多是出于體感。
界面文娛:具體是什么內(nèi)容讓你覺得過癮、刺激?
吳楠:小說是從“后門”這種比較私密的角度來寫人物內(nèi)心的,一點不冠冕堂皇、一點不矯情。另外人物之間編織的關(guān)系也很好玩,女孩之間的關(guān)系也有打開創(chuàng)作的空間。
界面文娛:這部劇的定位是“愛情寓言劇”,《半熟男女》怎么體現(xiàn)寓言的啟示性?
吳楠:《半熟男女》有一些鋒芒,在挑戰(zhàn)、挑釁、戳破情感內(nèi)核的東西,那么“寓言”就是一種路徑,通過潛臺詞、抽取本質(zhì),與觀眾建立某種聯(lián)系、帶來提醒。
我們整個團隊比較成熟,不愿意去做嘩眾取寵的事情,但也不會做絕對的冒險,說白了就是務(wù)實的創(chuàng)作——既要保持內(nèi)容的銳度,也要讓銳度抵達觀眾,然后用一種策略把它保駕護航到今天的位置。所以從里子到面子,我們都用一些方式讓它保持鋒芒,又不至于刺痛觀眾。
韓蘇和瞿一芃
界面文娛:聽說片中的小劇場是后來才加的,出于什么考量?
吳楠:對,小劇場是劇本基本寫好以后,導演要加的,他想要把一些劇本里不能說的話,換一種形式(展現(xiàn)出來)。因為小劇場本身就有諷刺性,主角也不是劇里的人物。所以就可以說得大膽、直白一點。
如果我們要用劇中人物來說這些話,要費很大的周折,也會有折損。所以我們經(jīng)過探討,覺得這不失為一種辦法,一方面加強銳度,另一方面通過間離感,換一種視角來審視他們的感情。
其實拿掉小劇場在敘事層面沒有損失,但放進去,這部劇也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和劇情能相得益彰。
界面文娛:小劇場的臺詞很有意思,比如兩個人相親坐下打牌,出牌都是985、211、幾線城市幾套房產(chǎn),顏值牌單出等于自殺等等。
吳楠:對,這些不能用正文的話語體系表達,也過于極端。但是被放在一個極端的表達方式里,就變成趣味了。我們也不是為做小劇場而做,而是因為需求召喚出來的一種形式感。
界面文娛:改編過程中比較核心的原則是什么?
吳楠:第一得讓它是個電視劇故事,小說就是小說,電視劇就是電視劇。這可能在觀眾那區(qū)別不大,但是我們作為創(chuàng)作者,很知道區(qū)別在哪兒,當然這是一個技術(shù)問題。第二是提煉出一個電視劇能接受的主題,因為小說沒有做這件事,但我必須做。
界面文娛:這兩點都很有意思,首先是對于技術(shù)問題,觀眾和編劇的認知差異在哪里?
吳楠:觀眾主要看結(jié)果,但他們在小說里接收到的,并不等同于在電視劇里接收到的。因為電視劇要經(jīng)過文字影視化的重新建構(gòu),要還原觀眾在小說里看到的,可能恰恰不能用小說里的那些素材。
比如人物的秉性,電視劇需要外在的、大量的場景和動作完成,需要在一個連續(xù)序列里,把人物的特點和處境表達出來。小說里兩句話的事情,在劇里就需要15到20分鐘、三四場戲,如果只靠那幾個形容詞,信息量不就很單薄嗎?
另外,戲劇邏輯各方面的時間線都比小說要求的復雜得多,這就是純粹的技術(shù)問題。
界面文娛:然后是主題,為《半熟男女》提煉的主題是什么?
吳楠:還是成長,原著的結(jié)局偏開放,但我得給觀眾一個更抓得著的結(jié)尾。
觀眾接受度的標準有時候不容易達成。觀眾的集體意志,有時不是“封建”的針對女性的禁錮和道德保守,更多是對“唯愛主義”的不容忍。各門各派的聲音,都很強大,安在你的作品頭上,關(guān)鍵我說“這個不是我”,他們說“不行,這就是你”。
女性成長劇里,大女主并非誕生于真空中
界面文娛:觀眾更認同韓蘇這樣搞事業(yè)的女性,對何知南可能會有一些審判。但這樣大家在國產(chǎn)劇里可能更難看到真正“現(xiàn)實”的愛情。
吳楠:對,要么就是離地三尺的愛情,要么不愛,反正非黑即白。
在我看來,“大女主”本身是女性主義的一個“毒瘤”。它讓我們強調(diào)女性獨立時,也給所有女性規(guī)訓了一個標準——只有強,有事業(yè),才配談女性獨立和解放。如果你是喜歡談戀愛、有情感需求的人,就是鄙視鏈下端的人,這對女孩來說是不公平的。
而且“大女主”的內(nèi)心你關(guān)心過嗎?大女主何以成為一個堅強的女人?這個漫長和艱辛的過程是復雜的,大女主不是真空中形成的。
這種對“戀愛腦”的審判也不是男性和男權(quán)社會造成的,它有一個很復雜的邏輯,一步步推導成了當下的狀況。
回過頭來,對于女性成長來說,情感探索和事業(yè)探索孰高孰低呢?因人而異吧。把情感需求摘除,一方面脫離實際,另一方面也是一種壓迫。
當一個學習好、搞事業(yè)的女孩想談戀愛時,她會不會覺得羞恥?或者一個女孩成績壓根不好,也不搞事業(yè),就想享受戀愛的愉快,就應(yīng)該被貼上“戀愛腦”的標簽嗎?
所有這些討論都要退回到出發(fā)點——什么叫女性獨立?女人搞事業(yè)不等于女人有“自我”,不能這么劃等號。
曾誠與周斌
自我的探索和認知,建立在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情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范疇,和男性的關(guān)系,是不少女孩成長的重要命題之一,為什么要去回避或者是貶低它呢?我不服這個。
這里也有我們的態(tài)度:對事業(yè)、對情感、對物質(zhì),我們要盡量地采取一種平等視角去看待,因為它們都是我們生活里的問題,有很多的兩難需要探索,才能夠找到一種相對中正的方向、態(tài)度去面對,我特別不喜歡偏頗。談戀愛是一種“存在”,你不能因為男人做壞事,就把這種“存在”取締了。
界面文娛:可能觀眾過去一個階段看了太多純愛劇,現(xiàn)在處于代謝期。
吳楠:但這些角色面對的不僅僅是戀愛的問題,更多是人性和自我成長的問題?,F(xiàn)在何知南就是在調(diào)適自我和認知的關(guān)系,她在愛情里栽跟頭,是因為認不清自己,源頭是她的自卑和自大,自卑折射出了過量的情感需求,這是一種心理機制導致的。即便不面對戀愛,她的成長過程也會出問題。
《半熟男女》打開之后是一個成長故事,一個這種處境的姑娘,她怎么在戀愛上跌的跟頭,然后她怎么爬起來,能不能夠重建自我?重建的方向是什么?誰能夠幫助她重建?重建之后,她能獲得什么?其實我們是在寫一個這樣的故事。
何知南感情里的坎,很多是因為內(nèi)心的缺失,她需要被治愈和填充,但除了自己,沒有人能幫她填。這不是一個男人愛不愛她就能夠填滿的,就算100個男人前赴后繼地愛她,她不認知到這個問題,還是填不滿,甚至可能會傷得更重。
韓蘇和孫涵涵也不是完美的。韓蘇看似沒有道德瑕疵,但現(xiàn)在鋪墊的原生家庭的困境和心理障礙,都是她需要邁過的坎。有事業(yè)的女性怎么了?難道就沒有問題了嗎?
女孩們,我們要為自己的強大負責,這個事是不能靠男人的。不是說男人愛你,你就強了,或者男人不愛你,你就強了,這個事其實本質(zhì)上跟男人沒有太大的關(guān)系。(男人)都是走馬燈,瞿一芃下線了,然后就會有新的,男人嘛,總是一茬接一茬。
用作品軟化觀眾的血管
界面文娛:觀眾的這種審判態(tài)度,會給創(chuàng)作帶來限制嗎?
吳楠:完全不會,我不會被這些貼著標簽的概念限制。當然,我不只創(chuàng)作女性故事,也寫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城中之城》,我寫政治戲,也寫男人戲、兒童戲。
但是《半熟男女》我會很天然地動用作為女人的所有生活經(jīng)驗去創(chuàng)作,過程很像是在跟女孩們聊天,但我們也不排斥男人進場、參與和理解。
終歸我們都需要和男人們達成諒解,而不是對立和撕裂。當然,女性在生活實踐中肯定是受到壓迫的感受更強,所以才需要在作品里釋放。
如果是靠公審男人獲得流量,那我覺得這種流量也太過便宜,帶來的社會意義也很負面。《半熟男女》我是站在一個女性視角創(chuàng)作的,但依然不想公審男人、吊打男人,還是想去探索男人和女人的相處之道。
界面文娛:劇里的男人里,瞿一芃作為男主,從標簽來看他是反派,但了解他的家庭和訴求,也會有人共情他。
吳楠:對,觀眾不喜歡某一個角色時,天然地會很介意自己和他共情,這需要我們一部部作品,塑造更多豐滿的角色,“喂”給觀眾,挑戰(zhàn)、拓寬觀眾的情感容量。
回過頭來檢討,這也是我們(創(chuàng)作者)共同造成的,一部又一部同質(zhì)化和固化標簽的作品,以及媒體和社會的環(huán)境,把觀眾“養(yǎng)”成了這樣。
現(xiàn)在我們就得用一部部作品軟化觀眾的血管,開拓認知。因為當你去共情一個你并不喜歡的人的時候,你鍛煉了寬容度和承受力,這對生活也會有幫助的。
我們要先看到這樣的人性,不要一棒子打死,先公審后發(fā)泄。情感的無可奈何,是一個巨大的存在,有些作品就是發(fā)泄,虛假地解決一下,但有的會讓你停在那兒想一想??赡堋栋胧炷信肥且粋€偏向后者的作品。
何知南與高鵬
界面文娛:觀眾的這種追劇心態(tài),可能也和短視頻和短劇的影響有關(guān)。
吳楠:對,現(xiàn)在的觀劇環(huán)境和三年前有很大區(qū)別。
界面文娛:三年前有什么不一樣?
吳楠:至少沒這么多cut,那時候大家關(guān)注的內(nèi)容,都是在有上下文的邏輯里去沉浸體驗。現(xiàn)在觀眾關(guān)注一部作品前,切片就把所謂的精華都截取給你了,把結(jié)果給你了,但問題是過程和上下文被取締了。它怎么生發(fā)的,全都是有邏輯有過程的。
現(xiàn)在幾分鐘的cut對劇宣有很大幫助,但同時劇方也要承受它的影響。觀眾不再是從“零”進場,而是已經(jīng)形成了對劇的判斷,戴著有色眼鏡去看,這會給長視頻帶來很大的挑戰(zhàn)。
說白了,好處是長視頻可能不再追求狗血和炸裂了,因為再炸也炸不過短視頻,選擇看長視頻的觀眾一定是能看到其價值。
但cut這類視頻會改變觀劇節(jié)奏,觀眾對長視頻的需求會變得很急躁。所以最后長、短視頻會形成分流,也許長視頻的觀眾會比原來變少,但是長期留下來的一定是要求深體驗的觀眾。
這就反過來要求長視頻有足夠過程的體驗,而不是光靠撒點狗血、發(fā)點糖就能夠留住觀眾,因為原來能留住的那些觀眾都去短視頻了。
我們作為創(chuàng)作者,要不斷地面對這種變化。這是很正常的事情,沒有什么好抱怨的,也沒有什么好歡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