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網友半調侃半認真地評價，“人類迄今為止，只有兩部文藝作品說透了人對自身局限性的焦慮以及對這種焦慮的突破。一部是《浮士德》，另一部便是《馬大帥》。”

作者|夏爾、編輯|孤鴿

自今年10月憑《漫長的季節》榮獲金鷹獎最佳男主角以來，范偉一直沒閑著。近日，他為時尚雜志《Man About Town》中文版拍攝了一組暗黑系寫真，讓人看到了他樸素安靜的另一面——又瘋又酷的戲中人。

與范偉一起忙碌的還有本山大叔。人們對趙本山回歸春晚依然有著很高的呼聲，而這種期盼今年又要落空了：從2025年2月1日起，趙本山將帶著“趙家班”進行世界巡演。

叔不在江湖，但江湖卻處處流傳著叔的痕跡。比如瑞幸咖啡就聯名《鄉村愛情》上線了一系列充滿東北風情的周邊產品，讓人不禁感嘆：這片黑土地，真是啥元素都裝得進去！

范偉《Man About Town》中文版寫真圖

眼下，從影視到文學，東北文藝復興都在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同時，很多東北題材老劇也在不斷被人重看，其中最受歡迎的莫過于20年前播出的《馬大帥》，豆瓣評分高達9.0分，被網友們譽為“趙本山喜劇巔峰”“中國魔幻現實主義巔峰之作”。

劇中的馬大帥和范德彪在B站受到了年輕人的廣泛追捧，被UP主們翻來覆去地進行二創。尤其是范德彪，人們提到他時，鮮少直呼其名，只道“一聲‘彪哥’，一生‘彪哥’”，甚至還出現了一門專注研究范德彪的學問——“彪學”。

《馬大帥》為什么有這么大的魅力？人們在懷念它時，到底在懷念什么？

趙本山導演的《馬大帥》系列一共有三部作品，分別于2004年、2005年、2006年問世，其中第一部最為經典、影響力最大。

這是一部反映東北農民工進城的電視劇，講述了以馬大帥、范德彪為代表的東北農民如何在城市中一次次謀生又一次次失望的故事。趙本山將兩個試圖融入城市的農民窘狀不加掩飾地呈現給觀眾。他們越是倒霉，觀眾就越覺得好笑。

喜劇的內核是悲劇，歡笑之外你還能品出一絲悲涼。一開始你或許會下意識地嘲笑馬大帥的愚笨、范德彪的不自知，可笑著笑著你又會發現：原來自己也跟他們一樣，無外乎是被生活捶打的小人物罷了。

范德彪和馬大帥

馬大帥原本是馬家堡的農民，因為女兒逃婚不得不進城尋找女兒，結果進城后他狀況不斷，被騙、被偷、遇到“假幣團隊”，甚至還稀里糊涂地蹲了監獄。城市里光怪陸離的文明景象，盡皆在他眼前拉開序幕。他身上的天真、善良乃至傻氣，總讓他成為被坑的對象。

在小舅子范德彪的幫助下，馬大帥得以在維多利亞娛樂廣場謀得一份差事。可他干啥啥不行：給客人搓澡，一邊納悶“怎么就這么吃勁呢？城里人可太難伺候了”，一邊兩眼一閉把客人搓進了水池；去后廚干雜活，在手忙腳亂中摔碎了一摞盤子；為店里跑腿送外賣，又把飯菜勻出一半救濟流浪兒童，被大客戶抱怨缺斤少兩，差點鬧出合作危機。

劇集的前半部分，馬大帥完全就是個“負資產”，不斷地消耗著范德彪花費八年在城市攢下的面子。在他身上，觀眾能夠看到很多缺點：愚笨、一根筋，難以學到在城市扎根所需的生活技能，同時又公私不分，往往因一腔善意釀成大錯。

馬大帥給人搓澡

在一個精致利己主義泛濫的時代里，馬大帥的性格決定了他的失敗。但在劇集的后半段，趙本山卻又用一系列“陰差陽錯”肯定了他的質樸與善良。這令《馬大帥》在荒誕之余裹上了一層童話色彩。

為了籌錢給玉芬付住院費、償還德彪欠村民的投資款，馬大帥竭力假扮各種身份獲得報酬。他給人哭喪，假扮“孝子賢孫”，哭到嗓子啞了，說不成話。他假扮拳擊手陪人打拳，從被動挨打的生手成長為從容不迫的練家子，讓對方認清自我，卸下了當拳擊手的執念。他扮演干部跟退休的文化局副局長聊天，愣是治好了對方的“官癮”。

這期間，趙本山一邊讓馬大帥積累了財富、技能，一邊通過馬大帥的親身經歷完成了對社會現象的批評、諷刺、以及對城市人心的溫暖撫慰。

都市人的精神內耗，竟由這個原本誰都看不上的樸拙農民給意外治愈了。以至于有網友半調侃半認真地評價，“人類迄今為止，只有兩部文藝作品說透了人對自身局限性的焦慮以及對這種焦慮的突破。一部是《浮士德》，另一部便是《馬大帥》。”

《馬大帥》的主人公雖然是馬大帥，但劇中最出彩的卻是“二號人物”范德彪。這是一個東北老舅式的角色，好面子卻有骨氣、愛說大話卻講誠信。他有“男人至死是少年”的天真，也在彪悍外表下裝著一顆柔軟且不甘平庸的心，并坐擁多個愛稱：“水庫浪子”“開原第一保鏢”“遼北著名狠人”……

“遼北著名狠人”的鷹抓功

范德彪人稱“彪哥”，其成長之路并不平坦。作為一名從馬家堡走出的農村青年，他一沒學歷、二沒人脈，成就全靠個人打拼。起初他只是桂英飯店里一個普通的廚子，因為憑一腔孤勇嚇跑了前來鬧事的小混混而一戰成名，得到了維多利亞娛樂廣場吳總的賞識，做了安保部經理。后來彪哥離開維多利亞，想要憑自己的本事闖蕩，結果被騙子坑害，欠下了一屁股債。

彪哥有兩大特點，一是愛裝、好面子，二是好信兒（東北方言，“好奇心”的意思）。

他的一身本事全靠裝，一出場，就用派頭帶出了觀眾對東北人衣著“浮夸”的刻板印象：銀手鏈、金戒指、墨鏡、印有骷髏頭的外衣。

成為保鏢后，彪哥因其三腳貓的功夫吃了三場敗仗——先敗流氓，再輸街溜子，又被農民牛二一招克制。論打架，彪哥主打一個“文明禮貌仗”。雖然連吃敗仗，但為了在小弟面前保住面子，他直接貢獻了一句經典名言：“他不按套路打。”

彪哥說牛二“不按套路打”

彪哥對背詩也信手拈來，無論是“床前明月光，粒粒皆辛苦”，還是“舉頭望明月，更上一層樓”，都主打一個神轉折，讓幽默在不經意間流露，堪稱早期“二創鼻祖”。

因為“好信兒”，彪哥看上去總是一副智商不高的樣子。人家警告他不要吞燈泡，然后他就開始琢磨：這吞了能拿不出來？結果他偏不信邪，貢獻了一個“吞燈泡”的出丑名場面。

彪哥有著強烈的表演型人格，喜歡虛張聲勢、喜歡戴墨鏡、喜歡伸手狂撓（“鷹抓功”）。這些都是他的保護色，但褪去所有偽裝，他只是一個脆弱、善良、重情重義的普通人。他自覺只有依靠這種“扮演”，才能在城市之中立足。

當吳總向范德彪流露出對馬小翠的好感時，一向不靠譜的彪哥做出了一番令人動容的表態：吳總，我從一個老舅這個角度講，你是想明媒正娶呀，還是想就是交個女朋友、情人啥的，你要是就是說交個女朋友，咱就是到要飯，咱不在你這蹭飯，知道不？

彪哥重情重義的清醒時刻

彪哥身上，觀眾可以看到一種戲謔的反差：明明沒什么文化卻又愛用成語，沒什么功夫卻又愛逞能斗狠，沒什么頭腦卻還想一步登天。這種反差感后來被網友們提煉為“彪學”。

“彪學”興起的功臣首推B站UP主“德彪的奇妙冒險”。2019年他先后制作了《德彪往事龍城歲月（遼北第一狠人個人cut）》《蒸汽波——情迷維多利亞》等混剪視頻，讓彪哥在二創領域有了新的“釋意”——一個擅長自我解嘲、自我防御的互聯網符號。

后來網友又以王家衛電影為靈感，將王家衛電影里的原聲片段與范德彪的相關劇情相拼貼，產出了一系列籠罩著港風的鐵嶺味視頻。

早在2005年，學者楊慧曾在《以夢解夢：解讀<馬大帥>》中指出：“范德彪這個形象之所以成功，就在于他的喜劇性下面有悲劇性做堅強支撐，他演繹了一個關于心靈的迷失與尋找的嚴肅故事。”

而互聯網顯學“彪學”，則重新解讀了這份悲劇性——彪哥的那句“時光能不能倒流”，成了眾多經典臺詞里最受歡迎的一句；而彪哥語錄“握不住的大奔，留不住的玉芬，打不完的惡仗，放不下的自尊，燉不熟的豆角，回不去的青春”，則被“彪學家”們反復研讀。

沈陽馬學研究會

“彪學家”們普遍認為，彪哥掀起的東北懷舊浪潮不僅僅獨屬于東北人，更具有世俗意義上的廣泛性，代表了那些在現代化進程下永遠行差踏錯、跟不上節奏的畸零人與失意者。

正所謂“人人都是范德彪”，大多數人這一輩子或多或少都會擁有一些“德彪時刻”。不同的是，未必每個人都能像彪哥那樣做一個任憑生活捉弄也能榮辱不驚的“不倒翁”。

盡管《馬大帥》的故事早已完結，但圍繞它展開的東北敘事還在回響。

比如，在范偉主演的電視劇《漫長的季節》里，辛爽導演作為《馬大帥》的資深劇粉就玩了一把致敬：路邊小飯店名叫“桂英”；龔彪的外號名叫“彪子”；“維多利亞廣場”場景重現，其門童正是《馬大帥》中的演員；而王響在KTV里演唱的那首《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則是彪哥的保留歌曲。

范偉兩次演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不少劇粉也在生活中追溯著《馬大帥》的腳步。呼和浩特有一家以《馬大帥》為主題的酒吧，其特色啤酒直接以“范德彪精釀”命名。有人在沈陽創辦了“沈陽市馬學研究會總部”，以俱樂部的形式表達著對《馬大帥》的熱愛。而在電視劇的取景地開原市，精心復原的“維多利亞國際娛樂休閑廣場”，更是作為景點對外開放。

如今再看《馬大帥》，你會發現它的“敢拍”幾乎成了國產劇中的一個孤品。

它包羅萬象，抖露了不少民俗現象：包辦婚姻、哭喪文化、街頭算命。以“哭喪”為例，這里面就有不少門道，服務層次分為“小哭中哭大哭嚎啕大哭打滾蹬腿哭”，哭一通打底200塊，最好能哭得翻白眼兒，讓圍觀群眾都來圍觀這幫“孝子賢孫”，力求打造出一副“風光大葬”的模樣。

更珍貴的在于，它毫不避諱地呈現出了當時多元的社會群體。

這里面，有社會邊緣人和底層普通人，如大巴車上的小偷、路邊裝瞎乞討的騙子、饑一頓飽一頓的流浪兒、進城務工的農民工；也有混社會的江湖人和商人代表，前者以把彪哥打到桌底的壯漢為代表，后者以吳總為代表；還有體制內的工作人員，如誤抓馬大帥的警察，后來跟馬大帥聊天的退休局長等。

這些人物及其故事構成了《馬大帥》對千禧年后社會景觀的面面觀，看上去現實且魔幻。

除此之外，趙本山、范偉劇外的分道揚鑣也令人唏噓不已。《馬大帥》三部曲拍完，兩人分別遇到了事業上的分水嶺：從此一個安心發展趙家班，于2013年徹底告別小品舞臺；一個轉戰大銀幕，于2016年憑電影《不成問題的問題》摘得金馬獎最佳男主角。

趙本山、范偉在《馬大帥3》開機發布會上。圖|視覺中國

坊間曾流傳兩人不和，有人說是趙本山出手吝嗇，有人說是范偉忘恩負義……后來范偉解釋說自己為了讓孩子受到更好的教育，調到了北京工作。

直到2020年，兩人才在《劉老根3》中再度合體。范偉在片場接受采訪，開心地表示：“本山大哥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說讓我再演藥匣子。本山大哥一句話嘛，我很高興，就立即回來唄。我們兄弟沒有不和，那是網上瞎說的。本山大哥永遠是我的好大哥”。

然而，兩人的再度合體并未續寫出《馬大帥》的輝煌，《劉老根3》豆瓣評分僅6.2分。有網友借電影《春光乍泄》里的臺詞調侃：德彪，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可是，一切真就能重新來過嗎？人與人之間的誤解和積怨或許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融化，可職業生涯的巔峰創作卻受制于多種因素，再難突破。從這個角度來說，《馬大帥》在華語影視劇史上幾乎是獨一份的存在。它的精神能延續至今，被人品讀，“還要啥自行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