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每日人物社 謝紫怡 編輯|Yang 運營|虎鯨
"女總裁為了試探老公真心,偽裝成魚販子,起早貪黑了5年……"接下來是女總裁被刁難,被扇巴掌,被通知離婚……當大家的胃口被吊到最高,等待女總裁亮明身份,絕地反擊的時候,視頻左下角彈出的跳轉鏈接提醒你——該付費了。
在抖音、快手、微博、小紅書等社交媒體平臺,這樣的短劇切片被源源不斷地投放到視頻信息流中,引導用戶進行付費。完成這項工作的人,被稱為"投流手"。
投流幾乎是短劇面世的唯一途徑。從劇本撰寫,到拍攝剪輯,正式上線,投流手們處在整個短劇生產鏈條的最末端,是最后決定一部劇生死的人。他們被寄予厚望,期待能夠像投飛鏢一樣,將切片們輕巧、準確地投到目標人群的心坎上。他們揮金如土,僅僅在抖音大盤,一天的廣告投流消耗就有5000萬左右。
一部幾十萬拍攝制作的短劇,可能因為投流,得到高達百萬、千萬的成果。去年,一炮而紅的《無雙》,8天充值流水破了1.2億。今年春節檔,咪蒙團隊出品的《我在八零年代當后媽》,上線當天的充值超過了2000萬,后續持續增長。據新播場統計,該劇的投放成本或接近6000萬。
圖 / 短劇《我在八零年代當后媽》劇照
咪蒙的短劇廠牌聽花語作為內容承制方,長期合作的平臺是掌玩網絡和點眾科技。一般來說,平臺方負責出資,承制方負責內容。合作生產的短劇,會回到平臺方進行投流,再根據投流結果進行分賬。
大平臺的投流團隊,能有上百號人。現在,一些原本只做內容的承制方,慢慢也開始了投流隊伍的建設。除此以外,還有很多投流分銷團隊,甚至代剪輯、代投放的公司拔地而起。
但事實的殘酷之處是,流量的海洋里,成為爆款的一定是少數。
小南是一個平臺方20人投流團隊的負責人。他所在的平臺,之前在做網文,從這兩年開始轉向短劇。在成為短劇投流手之前,他也在廣告行業的其他領域做過投流。對比之下,他說,正是因為過度依賴投流,"短劇是一個很畸形的行業"。他和他的同事們,每個人手中握著幾千、幾萬的測試資金,期待著把錢砸入水中,能夠激起更大的水花。
一直在流量漩渦里打轉的他,偶爾也會想象,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正為那部短劇買單,但更多的情況下,屏幕的另一端的他,已經被淪為數字的金錢感到麻木。
以下由小南的講述整理而成。
一部劇,三天定生死
今年春節,我們公司一共花了十幾萬做短劇投流,一部都沒有爆。其中有部我們領導很看重的自制劇,測試了兩天,總共投了幾萬塊,結果沒激起什么水花,錢都白白搭進去了。
短劇講究快,我們一周就可以拍完一部劇。到投流這里,每個月,自己公司的劇有四五部,再加上為其他公司代投的劇,一個月大概會投十部短劇。剪輯和投放的人各占一半,如何將一部一百多集的短劇剪輯成小切片,投放到抖音、快手等大家刷到的信息流中,吸引他們觀看,最后完成在小程序終端的購買,就是我們投流人的工作日常。
若把短劇比作商品,投流幾乎是它面向大眾售賣的唯一渠道。一般來說,投流是三天定生死。如果三天都賣不好,這件商品就會被我們舍棄。
這幾天,我們正好有一個劇在投。前期一個比較重要的工作是剪切片素材——有的直接拎出原劇幾分鐘的高潮,有的是我們進行二次創作,即對原來的劇情做個混剪,還會配上解說和口播。
這些切片素材是不是夠"爽"很大程度上決定了最后的付費轉化。比如,一部戰神題材的劇,設定是一個被人瞧不起的"鄉村野夫",苦練武功成了"龍王"(武藝高強、權力也最高的人)。好的切片素材會先告訴觀眾男主的隱藏身份,再剪出他被惡霸欺負,即將要反轉打臉的劇情,這樣就會調動情緒,讓觀眾想要看下去。
圖 / 短劇《都市之狂龍戰神》劇照
在正式投放之前,每個投流手大概會存100條左右素材在手上,根據規劃,匹配測試賬戶,分配幾千到幾萬的測試預算。
正式投流開始。第一天,是比較保守的測試階段。我們每個人計劃花5000塊錢,大家挨個把剪好的素材放上去嘗試,看看哪個效果更好。為了在視頻平臺過審,投出去的切片中,我們要給刀具、女性角色前胸的鏡頭加馬賽克。視頻的正下方,也會紅字突出"爆款短劇,正在熱播",吸引觀眾點擊箭頭下面的跳轉鏈接。
取標題也是吸睛的重要一環——"從小受盡冷眼屈辱,如今成為帝國首富,打臉眾人""離婚后,他帶初戀去買飛機,意外看到大屏幕上的前妻,他崩潰了""高質量短劇來襲,看了女主也太上頭了吧,尤其是第13集"……
ROI(投資回報率)是衡量投流效果的指標,它至少要超過1.1。第一天,看到那部劇的ROI沒怎么起來,我們挑出部分切片重新回去剪,也調整了出價的部分。
一般來說,用戶在第幾集付費,付多少錢,都需要投手參與決策。我們一般會設置9.9到39.9起的充值模版,分別對應的是后臺30-40、90-100的出價。第二天,我試著提高購買價格,花100多塊錢"買用戶"。當我花到1000塊錢時,看到后臺只有兩個用戶付費,差不多回了200多塊錢。這意味著ROI只有0.2,已經算很低了。
買一個付費用戶的成本是不一樣的,因此我們不怎么參考付費人數,只看ROI。只有ROI升到接近0.7、0.8,我們才會去考慮這個劇要不要繼續跑。一整天,同事們的反饋也不太好,晚上回家后,看到平靜的后臺,我預感希望可能不大了。第三天,ROI還是沒有超過1,我們最終放棄了這部劇。
如果一部劇爆了,它的生命周期大概有一周左右。當然,這也跟公司有關,我們公司的規模小,不能跑太大的量。而投流像一個利滾利的金融產品,一些大的投流公司,都是幾十萬、幾百萬的投。在投流費用面前,幾十萬的制作費根本不值一提。
短劇行業也符合二八定律,我們公司是那個不掙錢的大多數。對我們來說,可能出十部劇才會爆一部劇,我們賺的就是這一部可能會成為爆款的錢。
圖 / 投流手的主要工作是引導用戶進行付費。
精準砸向每一個你
總有人質疑,為什么那么多人愿意消費這些短劇。對于在投流端干活的人來說,我知道短劇的底層需求其實一直都在。
每天接觸各種各樣的劇,我發現,大部分爆款劇都有扇巴掌、下跪、磕頭這些元素。劇情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需要極度扭曲和夸張,"好人"要被羞辱、被看不起,再通過打臉"壞人"的方式把那股氣給釋放出來。
說到底,大家很容易被那些偏極端的內容吸引。咪蒙被下架的《黑蓮花上位手冊》,一開始就鋪墊了女主的凄慘,為了復仇,她一步步往上爬,最后將自己的父親毒死、主母打死、姐姐燒死。這樣的故事吊足了觀眾的胃口。
去年年底,短劇行業進行過一次整頓。每天,代理商都會收到新下架的短劇名單。在我們這里,手頭十部劇,起碼有四五部會被封。
這之后,短劇的內容變得更規范了。但對我們投流端的人來說,內容被制約后,無非是原來一些很好投的劇變得沒有那么好投了。結合我早期的投流經驗,有些以擦邊鏡頭為賣點的男頻劇,ROI甚至能達到2。有了紅線之后,擦邊從"重擦"變成了"輕擦",還有些一夜暴富、屌絲逆襲的內容,就變得更合理了一點。短劇很low,但它也真的很難死。
為了達成更加精準的投流推送,就得琢磨清楚,什么樣的人會看什么樣的劇。從經驗來講,男頻劇的消費群體年紀還會更大。比如,投那部鄉村的戰神劇時,我把性別設定為男,年齡設置成30歲以上,就會把地理位置縮到三四線城市。
當然,現在三四線城市和一二線城市的消費力幾乎不相上下。像廣東、浙江、江蘇、四川,都是炙手可熱的地區。某種程度上,這也說明,短劇不僅下沉,在各種一線城市也有相當大的影響面積。
同行也都默認,投流會盡量少地投向北京、上海,還有港澳臺、新疆、西藏這些地區。但說句實話,北京和上海的付費人數也不少,大家潛意識里還是覺得短劇的內容不夠健康和正能量,擔心被上面太過注意。
每個人在互聯網上的痕跡,被數據描摹出來后,變成我們眼中的"低消費人群"和"高消費人群"。當然,這個標簽僅僅是一個人在網絡上的消費層次。那些短劇高消費者,他們在現實生活中不一定很有錢,但是在網上花這種錢還挺舍得的。
抖音、快手、騰訊,百度都是當下主流的投放平臺,而知乎、微博、豆瓣、全民K歌等平臺,也存在少數的投放量。目前,我們的投放渠道基本是以抖音為主。如果要解釋的話,抖音上的短劇生態更加活躍,他們投放的轉化率很高,而有的平臺因為年輕人太多了,短劇消費能力其實不高,付費率比較低。
主流平臺的算法也極其厲害。投流的廣告賬戶,其實是需要持續花錢把它養起來的。在抖音,充實一個空白賬戶,就是不斷完善數據模型的過程。我們發布什么內容,慢慢給賬號打標簽,它的定位也越來越精準,便會不斷推薦給喜歡這個內容的人。
算法推薦也會優勝劣汰,因此,我們需要不斷適應平臺的規則。投流的競爭那么激烈,大家每天花那么多錢砸進抖音,都像是給字節跳動打工的。
這不是一個相互信任的行業
去年年底,受整頓的影響,很多人都虧了一些錢。到現在,大家已經能在安全的范圍內,各憑本事賺錢了。整體來說,大平臺肯定是越來越強,而處于中下游的團隊,有人因為虧損而離開,就有源源不斷新加入的人。
對于我們來說,首先應對的挑戰是制作成本越來越高。抖音、快手這些視頻平臺都開始做自己的精品短劇。某種程度上,這也拉高了整個短劇市場的調性。拍攝、制作和勞務的費用水漲船高,以前,一個爆款劇可能花二三十萬就夠了,現在任意拍一部劇的成本都需要至少四五十萬。
這算是一個比較缺乏信任的行業。由于雙方都不夠透明,會出現短劇平臺方與內容承制方互相欺騙的案例。無論屬于哪一方,只要是作為小公司,就很容易成為被割韭菜的對象。
比如,有些內容承制方,順著傳統影視劇的玩法,只想賺一筆承制費。他們拿著30萬去拍劇,揣進兜里一部分,實際上只花了15-20萬,拍出來的質感一言難盡。
我們就有被這種承制方坑騙的經歷。大概是去年,我們花40萬找一個團隊拍戲,結果他們完全不按劇本拍,拍得很垃圾,剪得也很垃圾,就卡在了那里。因為完全驗收不了,最后還差點鬧上了官司。對我們來說,這種乙方只會合作一次,他們是走不長遠的。
短劇平臺也會割承制公司的韭菜。在投流環節,有些短劇平臺可能會隱瞞真實的跑量數據,得到多少利潤都是自己說了算,只給對方很少的分成。
之前內容承制公司的話語權很小,但現在的動向是,很多出了爆款的承制方,也開始自己做閉環,搭建投流團隊了。算上人員工資、辦公成本和投放墊資這些資金投入,開始自產自投的話,也可以自負盈虧。
參與投流的人確實越來越多。除了短劇平臺、內容承制公司,現在,還有很多專門做投流分銷團隊,甚至代剪輯、代投放的公司也拔地而起。
春節之前,我們有部古裝劇,一天投了100多萬,ROI大概有1.3,相當于一天可以收回30萬。但因為規模擺在這里,我們沒辦法持續投那么多的錢。所以,就聯系了專門的投流公司談合作,讓劇跑得更猛烈一些。一般來說,這樣的合作有賣版權和利潤分成兩種形式,我們是以一年為單位賣版權,再按流水的5-7個點來分成。
到后面,大家會發現,投流基本上是一個人力、財力密集型的活兒。爆款短劇榜單上排名前20的劇,投放的計劃都做到了好幾千條。只有投手越多,才能做出更多的計劃,跑出更大的爆款。在一部劇能夠投得出去的前提下,要把它投到1000萬,投流團隊至少得30到40個人。
投流需要持續的內容供給,那些大的投流機構,每周都有好幾部劇需要投,可能無暇做到很細致的管理。因此,還有一種情況是,聯系短劇平臺或者做分銷的團隊一起投,也叫聯合首發,只按比例來分成。但這又回到了最初那個邏輯——不知道其他投流的平臺到底投出來多少,相當于又容易被大平臺割韭菜。
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市面上很多大大小小的公司都跟短劇做了一些聯動,或是新加入了這個行業。不同短劇的變現渠道也不一樣,像咪蒙團隊的姜十七,他們的短劇是免費看的,賺的是品牌植入和定制的錢。還有像文旅局也做起了微短劇,那更偏向于宣傳片,是借著短劇的形式推廣地方的風土人情。
姜十七的短劇收入來源于品牌贊助。圖 / 新榜
準確來講,小程序短劇屬于用戶端的生意,主要還是依靠投流去變現。它不像任何傳統的影視作品,可以通過宣發和傳播的手段"騙"一波用戶進來,它甚至都不存在騙,而是由用戶直接用腳投票,先驗貨再付款。
困在流量里的人
我幾乎一直都在做和流量打交道的工作。
幾年前,我第一次接觸投流,是在廣告行業入的門。后來,我為醫美、法律等各種行業的乙方都投過流,算是數字時代的一種推廣方式。這些行業可能都需要通過聯系客戶,進行所謂的到店轉化,相比之下,短劇投流的轉化鏈路非常快,能夠實時監測購買情況。
過度依賴投流,也是小程序短劇這一行的畸形之處。短劇投手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持續不斷地把劇推出去,用錢投出更多錢。
我們都自嘲是"互聯網民工",因為干這一行不需要太多經驗,也沒有什么門檻。它的可替代性很強,賺的都是辛苦錢。幾千塊的底薪,就可以安頓那些需要工作的大學生。
大家就這樣每天跟流量打交道,在流量里打轉。辦公室里,同事們日常的工作就是分析數據、制作素材,策略性的投放。我們深諳社交媒體上流量活躍的時間——一般在上下班時間和午休時間。有時,我們晚上七八點下班后,回去還得一直守著數據,效果不好的要及時關掉,也要防止一部劇突然間跑得很猛,得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問題。
去年10月,在跑一部男頻劇時,我最晚熬到了凌晨兩三點才睡。到早上六點多,我爬起來一看計劃起量,結果還是虧錢了。那幾天真是這樣,覺得自己覺也沒睡到,錢也沒掙到。
投流是一份頻繁和巨額金錢打交道的工作,剛開始做時,確實還頗有心理壓力。我最多的一次,一口氣投掉了10萬,相當于半年多的工資,真是"花錢如流水"。
我們也都經歷過虧錢。最多的一次,我一口氣虧了1萬。那一次,因為一開始起太猛,又沒有及時看到后臺的充值金額,我再去優化調整已經無濟于事了。同事之間也有說,大家開始會因為虧了錢而感到內疚。但到后來,就都逐漸變得麻木了。
投流圈有一句話,"都是老板的錢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們的收入是底薪+提成,每個人身上的保底利潤是2萬,意思是從2萬塊錢開始,給我們算提成,也是3-10個點。因為大家的測試量跑得少,虧錢是可以控制的,而更多時候,能拿到幾千塊錢的提成,已經是很不錯的業績了。
如果一部劇投了2000萬,賺了200萬,老板能分我2萬塊錢已經不錯了,更何況這2000萬也不是我一個人跑的。現實的情況是,那次一個投得不錯的劇,我幫老板賺了20萬,我提到三個點,拿到了6000塊。
投流是短劇花錢最多的一環,我們投流手卻是不賺錢的。所謂的月入十萬已經不知道是多么遙遠的傳說了。現在的新劇沒有以前多,投流環節的分銷玩家卻越來越多,大家的工資過萬都變難。至少,在我這個入行一年多,也能算得上是資深的員工,工資也縮水了近一半。
現在,除了專業投流手,也有很多普通人可以參與到"投流"中來了。據我所知,在抖音、快手這樣的平臺上,有很多達人用戶,會通過短劇分銷,以自制切片的形式,附上引導付費的鏈接,從而獲得充值的分成。
普通人零成本參與到短劇切片,還可以賺到錢。一些營銷公司專門做起了這樣拉人頭的生意,通過不斷邀請加入短劇分銷,從而獲得中間的提成。我看到,有人打著"懶人變現""在家掙錢"的名義,開始割普通人的韭菜,想要進業務培訓群,還得繳納一筆不菲的學費。
我甚至都有一種幻覺。所謂的全民短劇,是不是所有人都在生產短劇、消費短劇、投放短劇?
或者說,流量已經裹挾了所有人?
我也會安慰自己。短劇行業還是一個風口,如果比別人更卷一點,學習和見識的更多一點,興許我可以成為一個先行者。我們的權力似乎很大,大到可以決定別人看什么劇。我把那么多劇投到大家面前,至少也替他們實現了所謂的"精神按摩"。
真的是這樣嗎?我每天都在接觸到各種以"爽"為名義的劇。但回到日常中,我的生活卻是"爽"的反義詞。就像明天早上有個劇,我們9點多就要開始準備跑量。對我來說,每天的工作就是一部劇接著下一部劇,只有在投流數據沒那么好的時候,我也許才能多睡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