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趙皖西
編輯 | 譚山山
題圖| 受訪者提供
李靜有太長時間找不到這種緊張的感覺了。
回顧此前的職業(yè)生涯，她有著一張令人矚目的成績單：20多年的主持生涯里，她幾乎采訪盡了中國所有知名藝人、公眾人物，后來又借助個人品牌成功跨界，進入電商領(lǐng)域，做直播帶貨、投資商業(yè)項目，事業(yè)做得風生水起。如今，人到中年，事業(yè)和生活都步入平穩(wěn)期，她意識到自己已然活在一個無形的舒適圈中。
李靜開始試圖通過各種方法找回年輕時的那種緊張感。她去滑雪，“唰”的一下從中高級道沖出去，沒覺得特別刺激；去潛水，“噔”的一聲跳入水中，只覺得特冷……這些運動都沒喚醒她的腎上腺素。
“我這人可能不能在這種事上找刺激，還是要在一個人物身上、在一件自己有點駕馭不了的事兒上找刺激。”意識到這一點，李靜重拾主持人身份。
前不久，她的最新紀實人物訪談節(jié)目《聽你這么說》在優(yōu)酷人文獨家播出。李靜帶著困惑出發(fā)，沉浸式傾聽受訪者的生命故事，關(guān)注其內(nèi)心世界的表達，與觀眾一同進入一場解惑之旅。
2002年，《新周刊》曾將李靜評為“最佳談話類節(jié)目主持人”；2009年，她又憑借《非常靜距離》獲得“中國電視榜年度最佳脫口秀主持人”。多年之后，在《聽你這么說》開播之時，我們再次采訪了她。從王牌電視節(jié)目主持人、制片人到投資人、公司CEO，李靜不斷翻開一頁又一頁的人生新篇章。如今，仿佛已到了下山的年紀，她卻又上了一座山。
久違的緊張感
籌備和錄制《聽你這么說》期間，李靜格外興奮。
對她來說，這是一場全新的體驗。以往她的采訪基本在室內(nèi)，“大多是即興式的，一氣呵成，讓采訪嘉賓在兩個小時內(nèi)對你掏心掏肺，情緒起承轉(zhuǎn)合，有人會哭，有人會笑，我覺得特得意”。
但《聽你這么說》不一樣，它使用類紀錄片的手法處理探訪過程。主持人李靜走進嘉賓真實的工作和生活中，與其進行自然、深入、沉浸式的對談。
此前，李靜既沒做過紀錄片，也沒有做過這種沉浸式訪談。每次錄制時，她完全不知道現(xiàn)場會發(fā)生什么、嘉賓在采訪當天狀態(tài)如何。采訪之前，她會在腦海中構(gòu)思一些問題，但有些情況下，嘉賓全然沒有往她設(shè)想的方向聊，她只能重新架構(gòu)提問框架。
前兩期錄制結(jié)束后，她渾身酸軟，懷疑自己最近是不是肝不太好，去了醫(yī)院檢查身體。查了半天，沒查出任何問題，她才意識到，自己太緊張了，導(dǎo)致腎上腺素飆升。“你緊張就會專注，就會用心，才會出好東西。我有太長時間找不到這種緊張的感覺了。”
人到中年的李靜，帶著困惑重新出發(fā)。（圖/受訪者提供）
這不是李靜第一次嘗試節(jié)目的新形式。更早的2021年，升級改版的《非常靜距離》回歸。節(jié)目顛覆以往的傳統(tǒng)發(fā)行模式，選擇首發(fā)于短視頻平臺；節(jié)目組也走出演播廳，和嘉賓在戶外進行對話。
升級改版的《非常靜距離》第12期，嘉賓是玲花（左）。（圖/@非常靜距離JING）
雖然走出了演播廳，但《非常靜距離》的升級并沒有讓李靜特別滿意。一方面，藝人方提供的場景不是他們平時生活的主場景；另一方面，藝人們留給節(jié)目組的時間非常有限，沒有辦法做到偏紀錄片式的沉浸式采訪。
這正是《聽你這么說》的可貴之處——嘉賓處于一個正在進行的、比較有意思的新聞節(jié)點，節(jié)目組用這個點來牽動整個人物的走向；拍攝也在真實的場景中進行，讓當事人得以抒發(fā)自己真實的感受。
同時，李靜和節(jié)目組敢于對一些嘉賓說“不”，她希望每一個采訪嘉賓都能給足拍攝時間。有些“大牌藝人”，雖然來了肯定對節(jié)目的流量有幫助，但只能給她兩個小時，她會拒絕。她需要對方能交給她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甚至更多時間。
李靜與《聽你這么說》的嘉賓劉震云（右）一同吃飯。（圖/受訪者提供）
“現(xiàn)在觀眾想看一個明星并不難，到處都可以看到。我為什么還要專門抽出兩個小時，在一個演播室，帶著觀眾，聽對方嘰里呱啦把話說完，然后我就走了？那是一個秀，嘉賓能聊完自己想聊的，觀眾看了也高興。”李靜不想再做這樣的采訪，她以前做夠了，“我想給觀眾一個非常真實的人物訪談，在我們的交流過程中，這個人可能有停頓、思索，那也是他真正的停頓和思索，即便這需要拍攝好多次、好多天，我也愿意拍。”
這檔節(jié)目沒有答案
《聽你這么說》第1季一共12期，12位嘉賓來自各行各業(yè)，沒有特別大的流量藝人。
第一期的嘉賓是歌手朱哲琴。20世紀末，她憑借《阿姐鼓》《央金瑪》等唱片專輯，紅透全球。此后，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朱哲琴在公眾視野“消失”。直到2023年，《封神：朝歌風云》片尾曲《回歸》由她演唱，讓大眾再次想起這位空靈、傳奇的世界級女歌手。
李靜去采訪朱哲琴時，朱哲琴正在阿那亞·金山嶺參加“藝術(shù)家駐留創(chuàng)作計劃”。通過在金山嶺三個月的生活，她將山谷中山川草木、花鳥魚蟲等自然的聲音融入中國傳統(tǒng)樂器演奏的音樂中，在山谷音樂廳帶來一場名為《問山》的主題音樂會。演出結(jié)束的第二天，李靜跟著朱哲琴早起爬山，傾聽山間溪水的聲音，被群山、古長城與人之間的連接治愈。
李靜和朱哲琴（左）在山谷音樂廳中對談。（圖/受訪者提供）
第二期的嘉賓是中國女足國家隊前門將趙麗娜，她曾多次隨隊獲得世界級榮譽。2023年4月退役后，趙麗娜結(jié)束18年的球員生涯，參加《乘風2023》，成功破圈。節(jié)目中，她作為“星球計劃”足球公益項目發(fā)起人，來到云南麗江白沙古鎮(zhèn)，給當?shù)氐男『⒆由献闱蛘n，推廣足球教育并捐贈足球物資。李靜在趙麗娜身上看到了一種“希望被看到，希望光打到自己身上”的特質(zhì)。
李靜覺得，《聽你這么說》這檔節(jié)目應(yīng)該像一面鏡子，每個人都能在里面折射自己。朱哲琴和趙麗娜，一個云淡風輕，一個勇往直前，她們所代表的兩種人生階段和心態(tài)，特別能代表鏡子的兩面。
李靜和趙麗娜（左）在白沙古鎮(zhèn)。（圖/受訪者提供）
2023年下半年，建筑師馬巖松在深圳籌辦他近年來規(guī)模最大、最重要的個展“馬巖松：流動的大地”，借此機會，李靜邀請他成為節(jié)目的嘉賓。在與馬巖松看展、交流的過程中，李靜了解到他對城市建筑的創(chuàng)想，感受到他依舊飽滿、熱情的工作狀態(tài)。
聽說馬巖松至今還親自參加招標會，李靜由此反觀自己，有了更多前進的動力。“我們不能停下來，我們不能活在過去、活在自己的功勞簿上，只跟自己喜歡的人接觸，把讓自己難受的人劃出自己的生活。”李靜說。
拍攝劉震云那期節(jié)目時，正值劉震云的作品《一日三秋》被搬上話劇舞臺。李靜跟隨劉震云前往其老家河南延津，記錄了導(dǎo)演、編劇、演員的整個采風過程。看到劉震云在老家還在用著他媽媽40年前用的老式家具，李靜深受觸動，猜想他或許要在這種熟悉感之中才能找到自己，寫出當年的文字。
李靜和《一日三秋》導(dǎo)演、編劇丁一滕在延津采風。（圖/受訪者提供）
為什么節(jié)目要叫《聽你這么說》？李靜認為，這意味著沒有答案。盡管很多嘉賓的人生態(tài)度和選擇跟她并不一樣，但她不會過多地跟嘉賓爭論，她希望大家發(fā)表各自的看法。李靜表示：“我以前采訪了很多人，采訪過程中，其實我內(nèi)心的彈幕是特別多的，對我來說那是個雜念。今年我能心平氣和地傾聽別人，我已經(jīng)成長了。”
“我們很多人會慢慢進入自己的一種固有評判（體系）當中。對其他人或事，拿自己那把尺子去量——什么是對的，什么又是錯的——以此證明自己是個完美的人。后來，我發(fā)現(xiàn)不是這樣的，我們要很簡單地去評判一個人。”李靜把這個節(jié)目當作自己的一次修行——如何放下偏見、放下不同，真正地觀察別人、傾聽別人。
她有一種微妙的惡作劇心態(tài)：她想將《聽你這么說》做成一個“長壽節(jié)目”，三年之后，當再次看到一個跟自己的生活方式、價值觀很不一樣的人的時候，自己的反應(yīng)與三年前會有什么不同？“我真的放下偏見了嗎？真的放下評判了嗎？我想看看這個過程。”
見自己，見天地，見眾生。（圖/受訪者提供）
被命運選擇的幸運兒
李靜一直認為自己是個幸運的人。
本科在河北師范大學(xué)音樂系學(xué)習手風琴，畢業(yè)之后，她沒有選擇成為一名老師，而是考上了北京電影學(xué)院文學(xué)系。在電影學(xué)院，她陸續(xù)學(xué)習編劇、制片，跟電視工作沒有多大關(guān)系。
1993年，她被北京電視臺新聞部看中，擔任《北京您早》的主持人。在北京臺工作四五年后，一次特別巧的機會，中央電視臺海外中心想尋找一些比較“洋氣”、不是特別正的面孔，李靜被幸運選中，進入央視，主持了《歡聚一堂》《周末大回旋》《精彩十分》等節(jié)目。
“我一直在被命運選擇，在被選擇的過程中，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拒絕。也不知道對方為啥看上我，你們讓我來我就來，只問了一件事——工資多少錢。”職業(yè)上的幸運，也讓她養(yǎng)成大膽、任性、不安分的性格。
時代的風吹向勇敢的人。（圖/受訪者提供）
1999年，她從央視“裸辭”，“這在當時是個事兒，沒人從央視辭職的”。當時的李靜，算是個另類。
辭職之后，她才真正感受到生存上的挑戰(zhàn)，兜里一毛錢都沒有，“真的非常慌，沒有安全感，又有一種非常大的挫敗感”。此時，她的生存本能被激發(fā)出來了，她去說服正好沒有工作的同學(xué)跟她一起創(chuàng)業(yè)，大家每天坐在麥當勞里討論應(yīng)該干什么——因為麥當勞可以免費續(xù)杯。
籌備了整整一年時間，2000年，《超級訪問》橫空出世。這是中國內(nèi)地第一檔雙人主持的談話節(jié)目，李靜和戴軍這對黃金搭檔，也開始了長達20多年的合作。
李靜和戴軍搭檔主持《超級訪問》。（圖/《超級訪問》）
回顧20多歲這一人生階段，李靜覺得自己最大的困惑就是別人不知道她是誰。電視臺論資排輩，她作為一個年輕人沒有機會，卻總被人問：“你在電視臺啊，那你是主持哪個節(jié)目的？”被問得多了，她也開始反問自己：“是啊，我主持了什么節(jié)目？”她希望讓別人知道她是誰，不想做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人物。最終，她選擇離開央視。
“讓這個城市大聲喊出我的名字。”后來，李靜把這句話送給作家饒雪漫，使之成為電影《大約在冬季》中安然（馬思純飾）的臺詞。霍建華飾演的臺北攝影師齊嘯問安然，為什么要留在北京，不跟他去臺北。安然回答道：“我要讓北京大聲地喊出我的名字。”
在電影院里看到這一幕，李靜回想起自己的青年歲月，淚流滿面。
（圖/《大約在冬季》）
“我喜歡做一分錢都沒有，也沒有資源的事兒”，憑著這股子拼勁，李靜做了一個又一個節(jié)目，《美麗俏佳人》《非常靜距離》……直到2008年，她敏銳地察覺一個新的商業(yè)時代即將到來，于是創(chuàng)建樂蜂網(wǎng)，獲得紅杉的投資，簽約達人，做化妝品品牌。第一個月，樂蜂網(wǎng)創(chuàng)收10萬元；到了2014年，樂蜂網(wǎng)年收入達20億元。“30多歲時，我希望做一些不一樣的、有一點冒險的事情，正好趕上了中國最好的創(chuàng)業(yè)風潮。我不覺得自己多厲害，是那個時代給了我運氣，而我的勇氣把握住了運氣。”李靜說。
經(jīng)歷過振臂高呼的年代，李靜覺得自己或多或少有一些迷失，身處其中，她分不清眼前的夢想到底是團隊伙伴們的，還是自己個人的。很多時候，她只是被架到那個位置上，被簇擁著往前走。但走著走著，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不快樂。
李靜曾趕上中國最好的創(chuàng)業(yè)風潮。（圖/受訪者提供）
到了40-50歲的人生階段，李靜更想回到個體身上。她不再像20多歲時那么看重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轉(zhuǎn)而回到自身，關(guān)注自己到底快不快樂，眼前的夢想是不是自己的夢想、是不是值得去做的事。
她不知道下一個十年自己會如何發(fā)展，或許就只是坐著“聽你這么說”，因為很多問題沒有答案。自己的想法屬于異類嗎？跟自己一樣大的人是這樣想的嗎？是不是有更好的答案？眼前的困惑是否只是一時的，是不是只是自己在給自己找不自在？帶著所有的困惑，她希望在節(jié)目當中，在跟別人的交流和傾聽當中，一步步去尋找答案。
人生只有一件事
李靜不否認自己是個喜新厭舊的人。
和朋友去過的餐廳，無論多好，她也不想再去一次；飯局上的陌生人越多，她越興奮；創(chuàng)作上，她總想做出更多新的節(jié)目。
后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喜新厭舊和一根筋相輔相成。雖然做過的節(jié)目很多，但每個節(jié)目做的時間都特別長——《超級訪問》做了16年，《美麗俏佳人》做了16年，《非常靜距離》做了13年。
近20年來，她經(jīng)歷過有人想把她的節(jié)目奪走、有人抄襲她的節(jié)目，也熬過了收視率的低潮期，很多人勸她把節(jié)目停了，她不聽，硬挺著。“節(jié)目的命是我自己保來的。它就像一條寵物狗，你不能只享受它年輕時帶給你的快樂，你也要接受它步入老年時的衰老，你要伺候它。節(jié)目也是這樣的，它有它的衰老期，當然，到最后關(guān)頭，我會關(guān)掉它，前提是在那之前，我已經(jīng)做了所有的挽救和努力。”
在《聽你這么說》第3期中，李靜和財經(jīng)評論家葉檀聊到了“差不多就行”的人生理念。以前，李靜的人生詞典里沒有“差不多就行了”，只有“不進則退”，“我太希望做好了，導(dǎo)致我在投入一件事情時，心態(tài)和動作是變形的，不放過別人，也不放過自己，我的整個狀態(tài)就是一種輸不起的狀態(tài)”。
李靜和葉檀（左）對談。（圖/受訪者提供）
如今，她開始接受“差不多就行了”，雖然還是認真地干，但在心理上，她學(xué)會放過自己，接受一件事成為不完美的樣子，它可以失敗，可以是60分——這也是她自己給目前的《聽你這么說》打的分數(shù)。
近些年，李靜開始調(diào)整自己的生活：花更多時間與朋友相處、聚會；觀賞大量小眾電影。“我想知道這個地球上的人都在想什么？他們?nèi)绾螌Υ龕酆耷槌穑俊?br />話劇也成為她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有時候她被朋友邀請去看話劇，結(jié)束之后被叫起來，變成現(xiàn)場主持人，她也不裝，會立即跟不認識的人互動。她覺得，這是現(xiàn)階段的她所需要的。
《一日三秋》劇本圍讀。（圖/受訪者提供）
她還不時去上一門叫“一件事”的人生課程，她學(xué)會了，人生只有一件事兒，那就是“活好”。如果我們沒有活好自己，干什么事情、擁有多少財富、獲得什么樣的功名利祿，都不會快活。上課過程中，她逐漸學(xué)會如何“修習”自身。
上了一段時間的課后，她自愿成為“學(xué)長”，為所有來上課的學(xué)員服務(wù)：在門口做接待、叫學(xué)員起床、照顧他們的飲食起居……“我太久沒有做這樣的事情了，我活得太自我了，我有助理，到了公司就有人替我干所有的事情，這不對。所以我來這兒，學(xué)著把自己變小。”李靜說。
去年年底，她和十幾個朋友去冰島、格陵蘭島旅行了20多天。巨大的藍色冰蓋從她眼前漂過，身旁幾億年的石頭比比皆是，她感受到了世界的浩瀚和自我的渺小。“我們?nèi)缤瑝m埃，來到這個世界，轉(zhuǎn)瞬即逝，難道不應(yīng)該更加珍視自己的生命嗎？”
李靜從紀念品商店買回一些小石塊，放在家里，在上面點香薰。她想提醒自己，在更廣闊的時間維度上，眼前的很多困難都不是困難，不能再等了，現(xiàn)在要馬上行動起來。
李靜在格陵蘭島。（圖/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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