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組
作者 | 黃瓜汽水
題圖 | 渣渣郡
本文首發于虎嗅年輕內容公眾號“那個NG”(ID:huxiu4youth)。在這里,我們呈現當下年輕人的面貌、故事和態度。
“第一個吐槽《如懿傳》的人簡直是個天才。”
最早吐槽《如懿傳》的B站Up主,就是《皇帝的新衣》里面那個敢站出來說真話的小孩。
這部電視劇花了3億人民幣,結果卻拉了一坨大的。
這是遲到六年的罵聲。
《甄嬛傳》在前,細讀清宮戲已經成了互聯網顯學。在其他清宮戲越咂摸越有味的長尾效應之中,只有《如懿傳》脫穎而出:這部劇的二次翻紅,是被觀眾的唾沫星子“罵”出來的。
去年7月,B站某游戲up主@沒事卡了打響了“反懿起義”第一槍。
在一期游戲視頻里,up主逐幀吐槽了《如懿傳》,遭到大量劇粉的圍攻。粉絲主張“你沒有看完全劇有什么資格評頭論足”,徹底激怒了這位up主,從此一集一集鞭尸至今。
在這位up主的帶動之下,B站的星星之火立刻燎原。
逐幀鞭尸《如懿傳》已經成為了獨立學科“懿學”。這股火一直燒到了抖音、微博、小紅書等其他社交平臺,人們如饑似渴地用顯微鏡解讀這部劇,直到今天仍然涌現著新鮮的學習資料。
然而,并不是因為觀眾們自發地批判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面。真正火上澆油的,是周迅方面以及版權公司實名舉報了幾位up主的作品,導致這些被網友稱作“下飯菜”的吐槽視頻紛紛下架。
拍得爛不要緊,但是捂住了人民群眾的嘴,激起了逆反心理,那就不好收拾了。
網友們揭竿而起,占領了周迅工作室的微博評論區。甚至對《如懿傳》的憤怒燃燒到了演員本人身上。
那么,人民群眾冤枉《如懿傳》了嗎?
從影視劇的技術層面來看,還真沒有。
早在2020年,長達87集的《如懿傳》播出時就慘遭下架,當時人們還為它鳴不平。如今看來,下架了也是一樁幸事,至少許多觀眾還沒來得及細看,資源就沒了。
連六小齡童都知道戲說不是胡說,但《如懿傳》的全體主創,都在拿乾隆和他的后宮整活兒。
明明是一出“反史實文本”,卻要打著“正劇”的旗號宣傳,祖師爺二月河看了都要血壓升高。
如懿的“懿”字,偷的是令懿皇貴妃的謚號。和皇帝青梅竹馬的設定,偷的是慧賢皇貴妃高氏的出身。真愛白月光,偷的是乾隆摯愛亡妻孝賢皇后富察氏的設定。這個拼接組裝出來的人設,如果沒有一套強有力的敘事來支撐,就會全盤皆散。
歷史研究者們蓋過章的富察皇后和令妃,是乾隆最寵愛的兩個人,主創叛逆地讓這兩個人變成反派;而斷發后被抹去歷史痕跡的繼后那拉氏,反而變成了乾隆最愛的人。
網友們對這種設定大為不解。按照劇情,皇帝的真愛是如懿,打入冷宮是為了讓她躲避后宮紛爭。反觀皇帝痛恨令妃,所以和她生了一大堆孩子,每天都和她“做恨”,最后令妃的兒子嘉慶還繼承了大統。
這套邏輯根本就不通順,主創也沒有給出一個有說服力的愛情故事,觀眾看得一頭霧水。
一個不牢固的根基上蓋不出好房子,女主的人設更像是一塊漏風的破布,到處都是bug。
如懿之所以被網友稱作“大如”,是因為她永遠要擺出一副“人淡如菊”的架子。
主創看不起那些年宮斗爽劇大女主的庸俗,反其道而行之,設計出一個腳趾頭撞到柜子門都不疼的佛系大善人女主。
最后呈現出的效果極其割裂:除了如懿以外,人人都在認真地宮斗,只有她像早八上課沒睡醒的女大學生。
屢次被人誣陷的時候,她只會瞪著眼睛,淡淡地說一句:百口莫辯,皇上明鑒,不曾做過。被其他嬪妃扇巴掌,用鞭子抽,她甚至連眉頭都沒皺一下,臉上寫滿了癡呆。除了瞪眼和嘟嘴,幾乎沒有在演技上作出任何多余的思考。
沒有辯解,沒有行動,沒有自救,因為她相信“親親老公一定會無條件相信自己”。
可惜她的淡然并不能拉高她的品格,只會顯得她懶惰遲鈍。
反復提及青櫻和弘歷“情分”,都像困在深宮里的阿Q用精神勝利法宣告自己的正當性。這種老太太裹腳布的劇情,讓網友吐槽這部劇就像“一個冷宮老太妃臨死前的幻想”。
觀眾經過細讀后還發現,如懿本身是一個極度自私的女主角,劇中最常出現的就是“回旋鏢打臉情節”。
她的處世原則是“嚴以待人,寬以待己”。表面淡泊,隱藏的心理動機是精英利己主義。
她對一切苦難表示無可奈何與無能為力。姐妹受難,她說自己也幫不了什么;忠仆為了她的清白受刑斷腿,她毫無波瀾,甚至沒有憐憫。旁人受苦求助,她也只是淡淡的回應:“啟祥宮愛折磨嬿婉,必不會讓她受太重的傷,或是死了”
但涉及自身利益的時候,她又著急了。如懿勸富察皇后的公主去和親,道德綁架對方要為國捐軀;談到自己的阿哥兒子,未來只需要做一個“尊貴的王爺”即可。
劇中的如懿理所應當地讓所有姐妹仆人和自己一起吃苦,卻從來不為自己搞出來的爛攤子負一點責任,只會毫無主觀能動性地擺出老僧入定的模樣:不知道,不了解,不負責。
最令觀眾憤怒的,是如懿這個角色維護著一套神奇的法則——自我以上人人平等,自我以下階級分明。
她擁有一套薛定諤的道德標準。
時而是自由主義戰士,打破清朝封建制度。她和侍衛凌云徹本就維持著精神出軌的“靈魂伴侶”關系,要么在紫禁城的長街上漫步,要么單獨和侍衛坐在宮門口聊天,要么給人做鞋子做枕頭。
即便如此,如懿仍堅信二人是清白的。如果觀眾有異議,那就是封建腐朽的舊思想。
但對待其他角色,如懿的道德標準又忽然拔高幾百米。
比如對待這部劇的第一反派令妃“衛嬿婉”,如懿和她的霸凌小團體從一開始就帶著蕩婦羞辱的惡意。一個宮女和皇上說了兩句話,就是“不安分守己”,是“想爬龍床”。
這就讓《如懿傳》的整體邏輯變得幽默起來。一邊要求女主角如懿擁有高潔的道德品質,站在道德高地不痛不癢教訓包括皇帝在內的所有人,一邊又被周迅演得對一個侍衛惺惺相惜。
網友用一張圖總結了如懿的“淡”與“濃”:哪怕自己被誣陷,孩子朋友親人去世,她都是淡淡的。然而一聽到皇帝閹了凌云徹的根,她終于有了全劇最激烈的表情。
其他人物為了襯托如懿獨自美好綻放,也強行變得東倒西歪。
劇情設定非要讓如懿做雙手不沾泥的白蓮花,她的關鍵詞是溫暖善良有格局,那么宮闈內部的壞事臟事就只能安排其他嬪妃去做了。這對于人物塑造來說是一場巨大的災難。
這部劇甚至被網友稱作國服第一武打戲。乾隆像是得了超雄綜合癥的家暴老公,經常飛踹兒子和拳打妃子。后宮嬪妃們更像一群職高女生聚眾在廁所霸凌弱小,對弱勢的宮女動輒打罵。
如懿的貼身宮女容佩如瘋狗一般,在大庭廣眾之下掌摑貴妃,被網友稱作“滿清第一巴圖魯”。這種“九族消消樂”的行為,更是讓人瞠目結舌。就算主角團有光環,也不能違背歷史規律吧。
如懿自己洗凈雙手坐佛臺,旁人只剩下面目丑陋的敵人,以及替如懿做盡壞事的黑手套。
甄嬛傳之所以被研究了10年,是因為鄭曉龍作為導演,哪怕拍的是宮斗劇,也要平等對待每一個角色,沒有絕對的好與壞,人物才能擁有漫長的生命力(這也是所有影視劇最基本的原則)。
而《如懿傳》里的男女主角,感情戲一塌糊涂,坐在一起就像《新聞聯播》結束后搭檔收拾現場準備下班,霍建華的無語和不耐煩不像是演的。
圖源:抖音
除了唯美的電影感空鏡頭,這部劇的拍攝也相當難評。
大量鏡頭直直懟在生理受刑的嬪妃身上,這些鏡頭被稱作“虐女”場面。
經常看電影的觀眾大多會有這種敏感和自覺。鏡頭對準了受害者而不是施暴者,并且施以大量特寫,更像是一種創作者的惡趣味。這絕不是一種高明的拍攝手法,想要體現封建宮廷的肅殺和殘酷,可以用更隱晦的方式去體現。
在《如懿傳》中,太監跪碎瓦片,宮女被打到滿口鮮血,背叛如懿的阿箬被拔掉指甲,施以貓刑(原是青樓老鴇懲罰花柳女子的酷刑,將人放在大麻袋里,只露出頭,放入野貓,把麻袋捆緊,外邊的人狠狠敲打麻袋,麻袋里的貓受到驚嚇就會在麻袋里上躥下跳,利爪將人一通亂抓,血肉模糊),令妃被罰板著之刑(古代用于處罰宮女的刑罰,受刑者需要彎腰伸手扳住雙腳,保持這個姿勢一段時間,期間身體不能彎曲。受刑者會感到頭暈目眩),嘉妃被罰用針穿耳,令妃臨死時被勺子撬開嘴灌毒藥。曾經有B站網友剪輯總結,整部劇的刑罰片段剪出來湊在一起甚至有一個多小時的片長。
況且真要還原歷史,清朝宮廷里的妃嬪宮女大多是旗人出身,并不是可以任意虐待拷打的。歷史資料記載,乾隆有一個妃子打死了宮女就直接被降位分,首領太監革職罰款,妃子還要給死者家屬賠償100兩白銀。
幕后花絮:令妃灌藥,李純一度需要吸氧
再加上沒有專業的編劇團隊坐鎮,導致臺詞與文本變成一場災難。
乾隆封妃現場,被觀眾嘲笑成史上最文盲的皇帝。
“你說話令朕舒心,封為舒妃。”
“這個公主來得合時宜,封為和宜公主。”
“海貴人令朕心情愉悅,封為愉嬪。”
“朕封你為容貴人,就是要后宮容得下你。”
還有大量的文白交雜,有一種小學生硬寫文言文的即視感。
“皇后,來送孩子上學啊。”
“本宮的足美嗎?”
“本宮乏了,去眠一眠。”
導演汪俊多次在采訪中提及《紅樓夢》,但主創想抄也抄不明白。
劇中不合情境地引用過“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金簪子掉在井里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口角噙香對月吟”,但只知道表面照搬,卻沒從文本上理解這些語句的表意和隱喻,只剩下空洞的東施效顰。
這就是被稱作“藝術片”的水平。
作為觀眾只剩下失望。主創明明可以讓如懿這個人物成為千古第一的角色。
《如懿傳》原著出自網文作家流瀲紫之手。雖然她也是《甄嬛傳》的原著作者,但好在《甄嬛傳》有鄭曉龍夫婦坐鎮,劇本經過了大幅度的調整與修改,才得以讓這部劇直到今天仍然被大眾回味。即使也有不少篡改歷史的情節,但好在邏輯通順,引人入勝。
“如懿”這個人物原型,是乾隆繼后輝發那拉氏,她因為斷發被幽禁翊坤宮至死,乾隆抹去了她在史書上的所有痕跡,只剩下《十五阿哥請安折子》里的一句朱批“皇后瘋了”。在南巡的路上,幾個小時前他們還坐在一起吃飯,幾個小時后繼后就被強制遣返回京,帝后二人發生了什么爭執,到現在也無人知曉。
但作為清朝歷史中唯一一個敢和皇帝正面剛的女性,她身上有太多值得挖掘的精神亮點。在明知道嬪妃斷發無異于自殺的情況下,一個封建社會的女性竟然選擇了這條道路,一定是被巨大的絕望和勇氣推到了懸崖。她走到了五十歲的年紀,仍然敢用命去堵皇家的槍眼。
很可惜,這部劇完全浪費了這位繼后身上龐大而震撼的復雜性,把她簡化成一個“為了戀愛腦而死”的蠢女人。
那么這把審判《如懿傳》的火燒到了周迅的身上,冤枉嗎?
看完幕后紀錄片的觀眾總結,如懿就是周迅延伸出來的清朝人格,兩個人共享的是同一套價值觀。
她早在拍攝初期就宣布過,《如懿傳》將是她為觀眾帶來的“極致的清宮戲”。在拍攝結束后她也坦言,自己收藏了幾乎全部如懿的戲服,沒事就穿著在家里走來走去。
從大量的幕后采訪中也能發現,周迅主導了如懿這個虛擬人物的創造過程。
首先,周迅本人對劇本做了大量的改動。
撇開她作為演員仍然前后鼻音不分,念出大量錯別字臺詞不說,她在拍攝過程中改掉了許多長難句,想讓如懿惜字如金。但她個人的便利,導致角色扁平、木訥、愚蠢。
比如在原著中,乾隆舉辦家宴,人人都帶了餃子,唯獨如懿帶了一壺醋,原著中如懿用一大段高情商對白自謙沒有其他嬪妃的好手藝,在周迅的改動下,變成了一句“臣妾不會包餃子,所以只帶了一壺醋”。
即便是幾個字的修改,對人物的傷害也是銳利的,而不是所謂的“精確”。
“我發現我有一天讀臺詞,我開始挑多余的字。我覺得這個字可能不要,但我在想是從哪兒來的呢,是從阿叔(張叔平)哪兒來的,就是精確。”
更重要的,是她從根基上改變了如懿這個人的性格。
讀過原著的網友站出來澄清,其實書中的如懿并非人淡如菊的白蓮花,而是心思腹黑的人,情商很高,懂得如何在險惡的環境下保護自己,最后的斷發自決是一聲機關算盡也枉然的嘆息。
但周迅不這么認為。她希望這個角色從頭到尾都要做完美的“好人”,這也無可避免地導致這個角色是一個沒有任何情緒的“死人”。
“我覺得她是不能進入宮斗這個東西的。她是皇后她不行,你連恨都不要怨恨,她不能殺人,她也不能用間接借刀(殺人)也不行。至少這是我的一個標準,你除非讓我演一個壞人。”
一個得過三金影后,出道多年的資深女演員,對表演的理解仍然停留在“我演的是好人還是壞人”這個緯度,只能說演員也需要通識教育。
其次,周迅的改動,讓如懿這個角色穩穩踩中了當下年輕人最大的兩個G點。
一是當下被審判得最猛烈的嬌妻戀愛腦。
“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這句話在全劇中猶如魔音貫耳。已經到做奶奶的年紀了,仍然天天念叨和皇帝在十幾歲的時候看過一出《墻頭馬上》。網友們將這句話拆成了“搖香菇”“苕黏郎”“雞蛋腸”幾個梗,表達對這句情話的不耐煩。
如懿的設定是后宮嬪妃,卻犯了“和皇帝掰扯真愛”的致命錯誤,亨利八世看了都無奈。從前期就和皇帝討論為什么清宮不能一夫一妻制,到后期冷嘲熱諷拉小團體排擠皇帝身邊的寵妃。
如果要談獨立女性婚姻自由那就應該貫徹到底,如果仍然困在封建制度下講故事,那就要明確皇帝的后妃只是一項工作。
所以她的死亡不但不讓年輕人惋惜,甚至被視為咎由自取的活該。
第二個最致命的錯誤,是這個角色踩中了階級敘事的地雷。
如懿作為名門貴女,血統高貴,她有資本不屑于參與后宮的政治斗爭。周迅作為三金影后,也有權力自帶造型師,用她的理解來修改劇情,甚至給其他演員改戲。
在批判《如懿傳》的浪潮中,最出圈的梗就是“戴護甲”。從媒體報道中可以看到,周迅在開機前就開始留指甲戴護甲,努力培養清朝妃子的氛圍感。
結果到了劇中的呈現,變成了一雙尷尬難堪的雞爪子,加上有些浮腫的臉色,讓周迅經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容貌羞辱。
在劇中,明明已經要進冷宮吃苦了,如懿仍然不聽宮女惢心的建議,執意要帶著護甲去冷宮,因為“即使身在冷宮,也要活得體面”。
“活得體面”這句話直接在互聯網變成了當下最熱的模因。
還有人拿出孫儷在甄嬛傳中的手型和周迅的手型最對比,嘲諷周迅的護甲像受了核輻射的藍環章魚。
她倒是體面了,苦活累活全讓惢心干,她的丫鬟打水劈柴,她在冷宮種花曬太陽,被貶為庶人之后依舊維持著尊卑貴賤的主仆關系。
出了冷宮之后,惢心用長滿凍瘡的手服侍她洗澡,畫面像極了地主婆和她可憐的丫鬟。最幽默的是,在幕后紀錄片的花絮里,如懿帶著護甲,矯揉地捏著衣服干活,與此同時,畫外音是其他配角對如懿的夸贊:她是一個獨立堅強的人。
這部劇公然承認貴族階級的道德優越。
如懿和她的霸凌小團體,都是出身高貴的后妃。她們得意于自己娘家的強大,張口閉口即是“皇上禮重蒙古”“我的背后是蒙古四十九部”。
而對于沒有出身的底層嬪妃衛嬿婉,她們私下聚在一起,議論嘲笑她為了爭寵想方設法擠破腦袋:“我們會騎馬射箭,令妃會什么,會唱昆曲。”
在后宮這個吃人的極端場域下,躺平、淡然、不爭,也是需要原始資本積累的。
這一幕“官二代嘲笑寒窗”的場景,在當下年輕人看來非常刺眼。
如懿本身已經點燃了眾怒,加上周迅在戲外的操作,更是逼著群眾給槍上膛。
周迅自帶張叔平作為個人造型師,于是她的服裝和妝容與其他演員格格不入。其他配角后妃的頭上,戴的是義烏批發九塊九的塑料發簪,就連皇太后的耳墜也被扒出來是廉價的米老鼠造型。而她的頭上,戴的是真古董點翠,穿的是私人訂制的旗裝。
每次后宮集體活動,如懿都像剛從墳里爬出來的僵尸夫人。
網友吐槽最猛的兩撇龍須般的細眉,也是由周迅的災難審美造就的。這一番大張旗鼓地搞特殊,讓如懿的造型從開播被吐槽到現在,連帶著她的儀態也被嘲諷像“我奶坐沙發上看電視”。網友辣評她“打扮得像個老太妃”。
資方花了三個億,拉來幾十個演員,陪著周迅玩了一場清朝過家家。
如今再看《如懿傳》的紀錄片你會發現,這個草臺班子就像在真實的職場里安裝了一個攝像頭。你能看到大型人情世故高情商捧臭腳現場,活活一出影視圈里的《官場現形記》。
資歷和獎項擺在那里,周迅的咖位有目共睹。
導演、編劇、制片、演員,無一人敢說周迅一個不字。大家夸她表演出神入化,“不敢直視她的眼睛”“眼睛非常有殺傷力”“被她的演技帶著走”,導演說她在無形中把這部戲的品格往上抬高了,甚至有一位女演員夸到激動處還流下了幾滴眼淚。
但是我們也需要清醒。如果就此一桿子拍倒周迅,那就是倒向了另一個極端。
周迅是好演員,是有靈氣的演員,也是極其依賴天賦的演員——她唯一的錯誤,是不該出現在一部以現實主義為核心的清宮劇里。
這是關于藝術的“寫實和寫意”的問題。
宮斗劇和快節奏生產的國產劇都是“寫實”的,需要具體到夸張的情緒;而文藝片和周迅成名的幾部電影,恰恰是寫意的大音希聲,表達是克制的,細微的。
用寫意的體驗派方法,去演一部寫實的作品,最后終究是南轅北轍。換幾年前媒體們的說法,是《如懿傳》浪費了周迅的演技,但再進一步,是她不會表演寫實的角色。
比如如懿在冷宮聽到父親出事的片段,被網友嘲笑演得像狗熊蹭樹。但如果設想一下,眼前這個人是李米而不是如懿,一切就合理多了:她是在表達悲傷交雜焦慮的心情,而這是她在如此情景下會作出的真實反應。
周迅被稱作精靈很多年,是因為她的角色大多是年幼的公主和懵懂的妖精。這些是她順滑的表達,是為她而生的角色。這些角色都追求的是激烈熾熱的愛,是飛蛾撲火的天真女孩。
她只能演出她相信的事,而愛情就是她相信的真理。
曾經在馬東的《樂隊的夏天》里,她就被起哄過。馬東問到她和樸樹的感情,搞搖滾的人是不是都是silly boy。
但她卻非常真誠的回答不是,“我才是silly girl”。
一個很有趣的考古。
在這次翻車之前,《如懿傳》一直被視為高雅藝術,主流媒體的話語壟斷了整個圈層,看不懂的觀眾都是吃不了細糠的山豬。打開豆瓣的評論,幾乎全都是溢于言表的對藝術的贊美。
戴錦華曾說,精品電視劇的生產是“精英文化向大眾文化降落”的過程。中國人拍電視劇,從90年代的《渴望》開始就確立過核心要義:拍老百姓喜歡看的。
《如懿傳》對配角衛嬿婉傾注的惡意,在某種程度上點燃了基層大眾心中的無名火。
“當作者討厭一個角色,想要她壞事做盡不擇手段,又不給她任何的助力,反而一遍又一遍的折辱她時,這個角色迸發的生命力是無窮的。”
劇中的衛嬿婉出場時只是一個普通宮女,照顧大阿哥的時候和皇帝說了一句話就被造黃謠,被發配到花房后又得罪了皇后,被嘉妃領回宮里折磨了五年。
她們把滾燙的洗腳水潑在她身上,讓她做人肉燭臺,扇巴掌拳打腳踢,只能吃餿了的飯菜。
當她被霸凌得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得到了太監進忠的幫助,得以成為皇帝的妃子,自救成功。
但如懿和她的姐妹們卻看不起她的宮女出身,不接納她進入小團體,說她出身為奴卻非要翻身,“我親眼看到她勾搭皇上,實在算不上一個安分的人”,最后把她逼成了全劇第一反派。
“安分”的背后隱喻,就是必須老實待在你本來的階級圈層里,任何憑借自身努力進行的階級躍升,在上位者看來都是底層人“不安分”的舉動。
甚至在劇外,演員李純都坦言“相信自己確實被人欺負了”,她的媽媽探班看到了女兒被虐待的畫面,都忍不住哭了出來。
官方微博公開用“奴顏媚骨”來為這個角色做總結。李純本人也因為這個惡意澆灌出來的角色,被網友惡語網暴了許多年。
當觀眾把衛嬿婉和李純看作普通打工人看待,這種憤怒到達了頂峰。
你是整個公司最底層的小透明,打工只為了交房租糊口,只因為和集團老總說了一句話,就被同事造黃謠,她們把你調到最差的部門,集體霸凌了你五年。
如今再看,正反派竟然倒置了。
主角變成了霸凌勞動人民的地主婆子,拿捏著大房太太的腔調;而反派變成了勵志的底層女性,靠自己的努力好學,變成了后宮最得寵的嬪妃。
“他們都看不起你,偏偏你最爭氣。”
相比于如懿立地成佛的死氣沉沉,衛嬿婉是生動鮮活的。一個包衣出身的底層宮女,自己不懂貴族階級的學問,就努力去學詩詞昆曲;皇帝老板去木蘭秋狝,她就跟過去學騎馬射箭。
而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主角團“一日為奴,終身下賤”的價值觀,充滿了對底層人的惡意和歧視。
衛嬿婉靠自己的能力自救,好不容易逃出生天,結果女主角何不食肉糜地反問她:“這些年,你有何苦衷?”五年的肉體霸凌和欺辱,上位者卻絲毫無法共情。
在女主角和小團逼背后嚼舌根的時候,也要強調“我們才不屑于像她那樣”。
劇中最讓人不適的一段情節,是乾隆和如懿坐在一起,冷漠看著衛嬿婉出丑。
當她端上來一碗做好的燕窩,皇帝嫌棄她不懂如何烹飪燕窩,如懿高傲地打量著她,告訴她“這種名貴的食物”的做法,暗諷出身貧賤的她從來沒吃過燕窩。
她轉身撞倒了白瓷花瓶,乾隆卻譏笑著糾正她:“這不是白瓷,這是甜白釉”。事實上,白瓷和甜白釉只不過是手機和iPhone的區別。
當令妃用歌舞給皇帝獻藝后,特地為了緩和關系給如懿送上了她喜歡的梅花。結果如懿陰陽怪氣地反問她:令妃不會也喜歡梅花了吧?
而令妃回答得落落大方:臣妾喜歡凌霄花,少年時最愛,現在也不曾改。
低賤的人,自然是不能和高貴的自己共享同樣的喜好。
貴族階級對底層群體進行一場尷尬的“知識霸凌”,又一次印證了毛尖曾說過的那句話:“影視劇就是全中國最封建的地方,按地位,財產分配顏值,按顏值分配道德和未來。”
窮生奸計,富長良心。特權階級擁有學識與一切美好品德,底層階級的“認知貧窮”是他們生來注定的缺陷。
說到底,這場對《如懿傳》群起而攻之的審判,到頭來仍然是一場階級敘事的憤怒。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觀眾看不慣的不僅是清高裝腔的如懿和利用大腕特權的周迅,更看不慣的是上位者對底層衛嬿婉們的欺辱與霸凌。他們沒吃過苦,卻把你的苦難當作茶余飯后的笑料。
說實話,什么帝后夫妻的婚姻圍城,關我屁事啊?
我們在這套系統里,只不過是摔了個花盆就要被拖出去亂棍打死的宮女太監罷了。